22楼栽花记更衣记之内衣风云

北京的天气就让杨路千不舒服，干得随时随地流鼻血，她学她的师姐们随时随地在小包里放着各种喷雾，一瓶雅漾的喷雾，用了很久，还剩了底，只有上班才带出来，平时在家里用更廉价的超市货品。化妆品放在攒了几个月钱买的GUCCI的帆布包里，随时随地一喷，脸色似乎能亮一点。

年，她23岁，毕业不到一年，被家里转弯抹角的亲戚介绍来到这家据说是排前五的公关公司，没有多少快乐，倒是受了绝对的委屈，办公室随时随地的白眼，直接的主管爱迪小姐总是拉长了嗓子说她，露西阿，你这样还算名校毕业的吗？其实也不过是一叠材料的顺序没排好而已。

她不能回嘴，回嘴就是说，名校毕业又不是专管排版的，可是这话说出来就是死。背地里大家也都砸嘲弄爱迪，年纪那么大，还画浓妆，名字又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英文不过关还是怎么的，因此也就有了点男人婆的威严。

“屁股大得能沉进水里。”有次大家集体被骂，茶水间里，一个轻俏的姑娘悄声说。众人脸上都浮现出虚浮的笑，不敢声张。可是在办公室狭路相逢，人人都是笑容泼出来，害怕少了点，被认为不忠诚。

公关这行简直就是浪费生命，这是她唯一迅速增长到的见识。无休止的会议，无休止的讨好甲方，无休止的内部鄙视链，办公室为了装时髦，用了水泥墙，越发映衬的办公室一群姑娘面色如鬼，尤其是六点多还不下班的时候。

经常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走在走廊里，鬼祟的高跟鞋的敲击声，自己都害怕这种时刻，下楼经过保安室，经常看到疲倦的面无表情的脸，早上那些盯向她们胸部的虚无缥缈的眼神，现在都散发着垂死的光。

可是也有好处，就是看不到那些姑娘的嘴脸，“别忘了，这个报告明早要给我”；“传真一定要等对方确认”。不过为甚么要确认传真，它不就在那里？特别模糊的指令，办公室模糊的一张张大写的白脸，都一样，她只能接受。

她给她妈妈电话，从来不敢说这些，好嘛？别太累，加班要吃饭。“不会啦”。她敷衍地解释，“楼下不远的地方有个新疆菜，还不错。和上次你来的时候吃的那家很像。”她妈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想起那次来北京看她。

家里人很少来北京，也是经济条件不够。她刚毕业的时候，父母亲都来了，陪他们吃过一次新疆菜，妈妈一直念念不忘，觉得新鲜，甚至在心目中，大盘鸡简直是人间美味，回去和邻居说了半年，女儿在北京的公关公司工作，妈妈自然有种推销员的热情。

肯德基也是她陪她母亲第一次吃，南方那座小城市还没有这种洋快餐，那时候肯德基没有这么恶名昭著，还显得面目温婉，红色的塑料椅子像是小时侯看过的明信片，有股廉价的安全感。母亲小心翼翼地拿着可乐，小口的啜饮，害怕给她丢人，因为没有进过这么窗明几净的饭店。

同事是那时候就放弃这种洋快餐了，总觉得低档，不时髦。她们宁愿去随便吃个沙拉，或者干脆去地下一层的食堂。她也就没有表示自己爱吃肯德基，到了晚上，她才是孤独的女战士，光顾肯德基往往是十点后，楼下唯一亮灯的地方，她会去吃对辣翅，还有大杯的冰可乐，一种廉价的力量感瞬间充满全身。

最脆弱的时候，只有这个，又快又有充足的能量，比男人的肩膀还可靠。

她目前的待遇，也许不过是因为她年轻，最后进来的一个，还有就是她漂亮，公关公司的姑娘都漂亮，对漂亮就更敏感。

唯一的休息，就是活动大功告成的晚宴，这次是她们组的策划，负责的几位都上了主桌，她刚来，没有名份，坐在进门口的大桌上，照料晚来的媒体和客户，一边吃，一边注意四面八方的动向，否则又会被爱迪小姐瞪上几眼，当着外人，骂是不会了，可是那双公认的凤眼，一瞥之间，也是难受，其实爱迪长相过了时，八十年代的电影选角标准，团脸大眼，再怎么改造也没有用。

那时候还不流行整形，所以爱迪小姐只是在服装上尽力时髦，天天换不同的白衬衫上班，脖子上面挂着硕大的廉价珠宝，杨路千心里恨她，所以特别盼望那些廉价珠宝哪天吊链子，名副其实的吊链子，散落一地才好。

旁边的座位，忽地坐了个人，胖的五官变了形。大剌剌地自己拖开凳子就坐，应该是那种总开会的媒体老人，可是，再细看却觉得不是，这人穿了双带着硕大金色鞋扣的乐福鞋。那两年最时髦的鞋就是这样的了，男人穿了，不像正经人，如果是记者，也太招摇。

果然，等他们请的活动明星出来，这人鼓掌比谁都热烈，像是受过专业训练领头鼓掌的，也确实是，鼓掌起来，空洞，轰隆隆，红润的大巴掌，似乎是宴席上飞过一次礼炮，带来一种杨路千不熟悉的典礼气息，这是高手。

“帅吧。”胖男人用嘴一努，努向舞台的方向，有点老鸨的气象。后来的岁月里，杨路千和无数经纪人打交道，总能辨别出来这种可疑的气息，所有的经纪人，天然就带有这种谜之气度。舞台上，他们公司邀请来的文艺小生正在开着玩笑，做特邀的演讲。

她们这次代理的品牌，是一家著名的电饭锅，点名要这位电视剧里刚红了不久的文艺小生来参加活动，她们还觉得奇怪，后来对方说，这位文艺小生私下有做饭的爱好，而且能够把饭做的非常好吃，所以一定要他出场。十年后，杨路千才知道，那家电饭锅企业多么高瞻远瞩，这位文艺小生现在变成了肥胖的中年男明星，以善于烹饪和脑子智慧而著名。

可那时候他还好看，垂在耳后的长发，长得有点暧昧，但是他的男性特点又是突出的，用句老话，骨骼轻奇，性感的胯部，所以特意穿牛仔裤，显得更干净了。眼镜懵懂地看向台下，非常不清晰，更有种奇怪的吸引力，杨路千和一切少女一样，真身看到这英俊的男人，不免神思恍惚，胖男人不失时机地递过来名片。居然是这位明星的助理。

两人渐渐不顾别人聊起来，桌上的人们自顾自地吃着，一个号称自己是最大时尚刊物的女编辑，冷艳地在旁边吃喝着，这种宾馆菜，本来并不出色，这个女孩子却从第一道吃到了最后一道，她穿的黑色镂空的暗花衣服，可是却在背后露出了很长的线头，显露出可疑的情态，杨路千本来重点敷衍她，她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显然对自己坐在最靠门这桌表示不满，也是混时尚圈的老手。

杨路千索性和胖男人聊起来，他时不时地说一句，用明星的小名，介绍着他最近有多红，拒绝了一部又一部的电视剧邀请，那些导演名字都是如雷贯耳的，杨路千不禁觉得他在撒谎。可全桌的人都听的开心，明星一向是最有效吸引注意力的话题。

他是那么热烈的说着，像是一个忘记了场合的说书先生，有起承转合的，非常阔大。小生已经从舞台上下来，胖先生忽然自动隐形了，一会儿见到他和那只有他身躯一半单薄而削瘦的男主角站在门口，证明他并没有说谎，这种场合，杨路千知道自己应该避开，连爱迪都只能站在角落里凑数，可是胖先生还是气宇轩昂地回头和她打了招呼，弄的她也只能俏皮地眨眼，故做熟悉的样子。旁边，小生的眼神跟随着胖先生的招呼，转了过来，很锋利看了她一眼，足足有半分钟，陡然那瞬间，那把刀穿透了她，她在瞬间灵魂出窍，觉得自己透明了。

那男人尽管瘦地近乎丧失了正常体态，可是眼神就是汩汩流动，像一汪水，让人自动跳进去。后来她才明白，这也是演技的一部分，演员永远能演出来自己正爱着谁。

她也只能面对，不闪避眼神是幼年的家教，她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有着所谓的祖传家教，告诫她不管谁看着她，都需要迎头对上，不能回避，否则就是没教养。两个人，倒像是眼神打了个电报，心跳也快起来。

旁边本来冷淡的时尚编辑突然说，这位可花了，睡了一个又一个。杨路千开始时候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蓦然才觉得，这事和她有关，陡然有了兴趣，女生之间说话，容易突然热络，她做出好奇地表情，那女编辑一晚上只顾得吃，从小牛腰眼肉吃到最后上的薄饼卷京葱鸭皮，并不忌口，显然有自己另外的减肥章法，是位热爱高尚生活的典范。

现在说起八卦来也是吐沫横飞，说自己办公室的一个女同事，借助采访的机会，和这位小生勾搭上了，真的哦，一下子，就多了好几个包，听说这位先生出手阔绰，光是限量版，这个女孩就拿了两个进办公室，结果本来大家没这么注意这位女同事，可是一下子风头盖过了主编，尤其是一款最新款的焦糖色的Chloé，刚在法国出来她就拎在手上，都是这位小生的功劳，简直是一夜暴富。

杨路千听得目瞪口呆。灵魂陡然不再飞升，回到地面上，也许这个晚上不过如此，她在家乡的父母亲会听稀奇一样听她讲述这个晚上的故事，这位小生最近演的一个水乡电视剧收视率奇高，她母亲是电视剧迷，不可能不看，可是她能说什么？这种眼神的艳遇，在她母亲那代人看来，简直是不正经，也什么都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情，讨论它干嘛？

爱迪大概是兴奋，今晚少有的没有一天总结例会，放大家回家。杨路千一边收拾自己的包和会议资料，一边想要不要去公司把这些剩余资料放下，省的明天再折腾这些东西到公司，正在纠结，忽然手机一动，上面有着短信息，她还没看完，突然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说什么，又好像一直觉得会发生这事，并不觉得陌生，就像庸俗的说法，心电感应，这个夜晚，终究没有白过。

原来是胖助理代替小生约她，去酒店房间谈谈，最后也加了一句，他很喜欢你，杨小姐。邀请她去的酒店，就是这幢楼，楼下是宴会厅，楼上就是五星级的酒店，刚进门的时候，杨路千就觉得这家酒店高档，她的高跟鞋陷在软软的地毯里，几乎感觉不到来自地面的压力，宾馆服务员穿着黑色的套装，个个看着素净端庄，可是转过身去，背后一丝红色的折痕，却让这黑制服平添了几丝风情。

显然，酒店的管理方深谙高级时装之道，把个宾馆弄得软色情气氛弥漫，杨路千大学时候的业余爱好，是看各种欧洲电影，有部德纳芙的《白日美人》，里面就弥漫着这种情意绵绵。

她还是打了电话。“你下来接我？”胖男人愉快地笑着，有点像个母鸽子的声音，咕噜咕噜，又有点像猎物到手的兴奋的呻吟，倒是没有刚才的种种表演性地嗓音，好啊，稍等。那酒店需要刷卡才能进到小生的楼层，她心在狂跳，知道自己脸应该红得耀眼，不过还是没忘记把手里的大堆资料寄存在前台，前台的接待小姐梳了一个前刘海，看上去有几分幼稚的表情，可是那些程式化的服务里，分明又有洞悉一切内情的感觉。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纯粹是好奇，要说漂亮男人，她也不至于就没有见过，大学时候，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都不缺追求者，她也是，那些纤瘦，结实的身体，搂着她的时候，都特别紧，眼神里，也都是赤裸的情欲，她熟悉这些事情。可是这个不同，以往的男人再怎么漂亮，也就是身边人，但是他，是梦中人。

她并不熟悉他的电影，但陡然想起她买过他的唱片，一张背景是海洋的封套，上面有他狭长的眼睛，莫名的，这个男人看上了她。

她有什么能抗拒的？并不是灰姑娘的故事，两个人完全不是那种关系，不过是都市里的一夜风流，她知道自己未必能就此登天，可是被看上，未必不是机会，她心跳得快起来，至少，她能够不再拎着寒酸的包上班。

突然想到自己穿的内衣，出门的时候，本来想换上刚买好的那套，可是一着急，还是算了，她身上穿着的，是件简陋的老式内衣，笨重的压着她的胸，还没有那么合身，只让她膨胀的乳房压迫出一道红印来，而内裤呢，更是不合身，那是她母亲为她准备的内裤，粗陋棉布内裤，同样是在超市买来的大众货，松紧带都有点懈怠了，她无法想象一个内裤松跨的女人出现在卧室的春梦场景里，完全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怎么会穿这么一套内衣来今晚这种场合，这种模样，叫她如何出现在对方面前？进门就脱到一丝不挂？心底里惨叫一声，逃了出去，甚至连厚重的资料袋都忘了拿。

第二天，站在自阳台上，她看了手机里的未接电话，也只有两个，不由地叹了口气，一个传奇故事，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结尾，看来她的吸引力也是有限。

只有这么两个电话，在想象中，至少应该有20个未接来电才对。她住在22楼，是这幢老公寓的最顶楼，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下面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刚开始有兴奋感，觉得自己天天在高楼上看这个硕大的城市风景，可房间里破旧的冰箱和时常不制冷的空调，会让她回到原型，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月薪低微的白领，这背景，和她关系是在不大，她还的赶紧上班，不能迟到，否则，月底认真扣起工资来，会连房租都付不出。

北京的老派公寓，那时候还有人开电梯，经常是过了12点就下班走人了。她爬过几次，后来特别害怕，所以她恨加班，恨飞机晚点，也不敢参加太晚的同事聚会，像灰姑娘一样随时会在12点前逃跑。

昨天回来的早。不到12点。电梯管理员用小竹棍按楼层，多一个动作不多做，倒像木头人，对杨路千，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好奇心。她倒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住在这高层公寓的寂寞，她从没带过人回家。

两个陌生人相遇了，一个爱上另一个，按照道理，故事应该这么讲，可以她知道不是，她为了甚么，自己很清楚。

胖男人始终是用自己的电话打给她的，她并不知道正主的电话，也许是防范？就是一夜，害怕她知道得多，她自己分析着，又觉得无聊，干嘛要为这种事情浪费时间？不过那一刻，距离得到这个英俊的男人只有5分钟，他可以进入她，可以带给她无穷尽的秘密，简直可以记得一生一世的秘密。到底该不该后悔？

她没来由地满脸放光，办公室的人并不知道她的秘密，就只有坐她旁边的凯文，一个文弱的小男生有点讶异她今天出奇的眼神明亮，开玩笑说，你今天真漂亮，和吃了春药似的。“你要死啊？”“春药有什么可怕，吃了才能吸引男人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都是废话，生命就这么浪费着，她抚摸了自己的领子，今天是换上干净内衣了。

一个没有挣到钱的婊子，她对自己说。

案子还没有结束，她们还需要和甲方讨论海报，讨论广告细节，包括那些无聊的每个字之间的间隔，她随时随地能看到他的脸。强迫自己不在意，可是偶尔还是会在意，会沮丧，最有效的安慰是，没什么，我也是差点用上了Chloé。

尴尬还是如期而至，项目总结的时候，胖助理又出现了，最接近的时刻，他离开她只有一步之遥，她能看到他鞋上和袖口的金光灿烂，一个特别突兀而庸俗的世界，她知道自己不会进去，可是又觉得，自己并不是没有过机会，一群人护送着男小生往公司外面走，爱迪和几个公司高层围绕着他们，倒像国企的领导出行，也许是被宠惯了，不管在哪里，这人都习惯被簇拥，被包围，被护送，他不能一人出现在公众之中。

他们俩都看到了她。她明白那眼神飞速的一闪里面的含义，可是又都没有任何看到的意思，冰冷，似乎她是个走廊里的广告招贴。

她本来也不是人，公司里的末流角色。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给脸不要。

但是没有想到这么不被当成人，她恨他们。

她没有闺蜜，也没法和别人说这件事。这件事唯一的影响，就是之后，她的男朋友都找同一类型的，长头发，披散着，大眼睛忽闪，是别人不看重的文艺男青年，可是她要，这一类型不再时髦的时候，她才恋恋不舍地改换了新类型。

多年不看电视，尤其不看各种电视剧，可是这年头，这些东西无处不在。13年后，她已经是公司的高层，一个日渐苍老的美人儿，出差有人陪着她，她也习惯了被簇拥的生活，也习惯了只穿LaPerla的内衣，比中档的维多利亚的秘密要舒服很多，这个意大利的牌子让她彻底有了自信，和任何男人相处，她都不怕随时展露自己只穿内衣的身体。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她看了眼电视，一下子根触电了似的，当年的美少年，现在成了硕大的中年男生，还在屏幕上热情洋溢显露自己的智商，若隐若现的肥胖的肚子，比起若干年前的冷硬的脸，现在有股特别可以讨好现实的姿态。

前两天办公室的小姑娘，和她当年一样年轻，没来由地满是热情地分享八卦账号，上面有篇文章专门写参加这个跑步节目的男人多么聪敏，多么让人难忘，多么碾压同类，可是屏幕上的他，让她一点都看不进去。她只看到他满面的油光，稀疏却奋力吹出造型的头发，时间公平，替她报了仇。

现在她可不害怕两人私下见面谈话了，就像他第一次约她那理由，那么直接和赤裸。可是他应该不会再找她了吧？以现在的他，还是能约到更年轻，更娇媚的女郎，他有的是办法。她长叹一声，拍拍自己的硕大的BottegaVeneta，有点像拎着菜篮子一样，奋力登机去了，这么多年，她拿包的样子，还是很重大。

第一次尝试写小说，很是忐忑，但是内心充满了创造的快感，所以又很兴奋，李孟苏给我很多时尚的细节，感谢她。还有几位身边的朋友，也被强迫做了我的预备读者，提了很多意见。创造，是欲望，也是结束。接下来，会写几篇都市人的故事，比如整容，比如约炮，比如结婚，都市生活不一定快乐，但过程却是刺激而惊险的，感谢都市，让我明白生活的艰难和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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