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天啊我们击中了一个小女孩上

文章来源:皮角   发布时间:2021-12-31 14:55:36   点击数:
 

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一支美国陆军连队在新泽西的迪克斯堡受训备战,五十天后,士兵们发现自己置身于越南南部的战场。

这是Esquire历史上最著名的几篇文章之一,原文发表于年10月,中文版第一次发表于年10月的《巨匠与杰作》专题。

这篇文章非常非常长,大约字。由于公号字数限制,我们分成了上下两篇。不过,现在要想在手机上连续阅读这么长的文章,可能真有点费劲。要不,大家先收藏?

撰文JohnSack

约翰·萨克(JohnSack)是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CBSNews)的一名协同制片人,年10月,他萌生了做一篇报道的想法:跟随一个连队从基础训练到其在越南执行第一次任务。他认为那些关于军队生活的报道没有一条听起来是真的。十年前,萨克出版了一本书,讲述了他在朝鲜战争中作为一名士兵杂乱无章的军事经历。很快,他意识到电视新闻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于是他写信给《Esquire》的编辑哈罗德·海耶斯(HaroldHayes),后者指派了Sack负责报道"M"连队。报道开始于新泽西州迪克斯堡,于越南结束。由此产生的这个作品记录了军队生活的低级趣味与单调乏味,以及战争的残酷性。“哦,天啊——我们击中了一个小女孩”——黑白字体,黑色背景,由乔治·露易斯设计(GeorgeLois)设计,它由此成为《Esquire》最令人难忘的封面之一。萨克在写这篇文章时并不反对战争,但他在故事发表后又返回了越南,并在年出版了更为黑暗的续集:《当德米尔吉安再次行军回家(哈拉?万岁?)》,而它,几乎没有提供任何具备解脱或希望的前景。

——《Esquire》特约编辑亚历克斯·贝尔(AlexBelth)

M是美国陆军步兵训练中心第一高级步兵训练旅的M连队,年12月13日到年2月3日期间,M连在新泽西迪克斯堡受训。随后,他们被派遣到驻扎在DiAn的第一步兵师和第二步兵师第二营的A、B、C连队以及驻扎在LaiKhe的第一步兵师第三旅。它参与的第一次行动是年2月21日那一星期的"獒犬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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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两个星期,最多三个星期,他们就会给M连下达命令。在这里,"他们"是指那些如同奥林匹克山的神祗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官们。据说,这些人会将卡片塞进一台IBM机或者扔进一顶帽子,以此决定M连每一名士兵被派驻何方,哪些人留在美国,哪些人在欧洲清闲度日,哪些人去越南打仗卖命。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今天傍晚让M连倍感困扰的不是卡片上写了些什么,而是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检查。没错,这是那个年轻而招摇的黑人上尉第一次检查他的连队。因此,M连士兵在今晚穿上了白色的制式内衣,给营房地板打了蜡,将黑色军靴擦亮,拆下来复枪枪管,用镊子清除尘土颗粒,调整好自己的耳膜准备接收高分贝声音,而最后一项是平日里经常做的。空气中弥漫着地板蜡和擦枪油的气味。对M连士兵来说,这种濡湿的味道似乎已渗入军装的每一根纤维。就在几分钟之前,米莱特(Milett)中士在士兵们面前发表了一番"不成功便成仁"的讲话。他告诉全连战士——就算为了我,你们也得把自己收拾干净点。他发动心理攻势,语气中带着恳求。"我家里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我离家的时候没人知道,回家也没人知道。我已经36个小时没和他们说上话了。我不知道,他们可能死了也不一定。"当时他靠着一张双层床,一只胳膊穿过铁制床架。"......当然,我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开过玩笑之后,他终于讲到了重点,"我的一个长官就在楼下,他的领子上有两道杠,我得为他卖命。明天下午他要来检查我们的队伍,大家可千万别他妈的给我丢脸!"

你们所要做的就是按图表行事!当时,M连已在军中匆匆度过了三个月,是最后一支在东部这座又大又荒凉的兵营受训的步兵队伍。他们很清楚米莱特的意思。他所谓的图表就在《士兵手册》里,上面有陆军副官长的签名。那份图表规定了(副官长要求配置的)士兵绿色床脚柜内部摆放要求。如果M连士兵能够严格执行命令,那么,检查结果将会多么令人骄傲和自豪。根据副官长的命令,无论士兵爱用的Pepsodent还是其他什么牌子的牙粉,都必须放到床脚柜后面左侧位置。除了干净,不能有灰尘,它们必须尾部朝后,以便让"牙粉"两个字颠倒过来。谁会想到这个?副官长还规定士兵的"剃须膏"放在右侧,剃须刀、刀片、牙刷和梳子必须放在肥皂盒上,用东西盖起来。所有东西都必须放在白得不能再白的毛巾上。整个陆军都采用这样的"战斗阵型",M连训练营的一名杰出的中士长大着胆子加入了一条创新——允许在床脚柜中的手绢和鞋油中间放一本《圣经》,正面朝上。这不是强制规定,完全取决于士兵自己的信仰。除此以外,如果床脚柜、壁柜内部的摆放方式违反规定,将铁制武器放在床上或是士兵本人躺在床上都会受到记过处分。米莱特这样提醒每一个人,记过处分意味着星期六不能回家,拿不到通行证。

"所以,大家努力吧!记得按图表做!"他恳求完大家,匆匆忙忙赶去老婆孩子那里。谢天谢地,他们都还活着。M连里有个美国小伙,身材个头各异,个性狂放。他们当中的大部分是应征入伍,还有一些是志愿军。士兵们尽职尽责地打扫自己的营房,有些人甚至是心甘情愿的。不过,二等兵德莫希金(Demirgian)可不是这样。他认为这么做再傻不过了,什么床脚柜、壁橱、鞋带上沾的小绒线,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虽然M连的大部分士兵都同意他的观点,但德莫希金还是找不到帮手让自己退伍。最离谱的一次,他运用了自己那种"神秘的力量"。德莫希金总是逃避现实,他敢于让自己的想象张开巨大的翅膀,在西班牙、亚美尼亚和所有M连没有涉足的地方设下"据点",直觉悄悄告诉他,眼前这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有一次,他曾自言自语:"我走路的速度快过某人的来复枪子弹。"他想象自己摔到楼下,然后告诉医生"我的大脑没办法集中,脑袋里嗡嗡作响"。德莫希金以前玩橄榄球的时候摔过一次跟头,这就是他脑子在当时的感受,他很清楚会出现什么症状。到目前为止,他的这些计划还没有一个影响到M连的编制,但德莫希金今晚又有了一个新点子。这次,他盯上了一个有着冷峻眼神的二等兵在10点短暂休息时说的一句话。那个二等兵曾在俄亥俄州的扬斯敦当过协警,管管违章停车什么的。他说如果一拳正好打中下巴上的某个位置,就会打断下颌。两杯威士忌下肚,德莫希金的那点小聪明跃跃欲试,所有的顾忌都抛到脑后,回应道:"啊哈!"也可能是其他意思差不多的内容。

"20美元,"前协警嚷嚷道,从他宽大的陆军作训服口袋里猛地抽出一个钱包,将一张20美元的钞票甩在窗台上,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20美元,赌我做得到!"

"啊哈!曾经有个家伙,个头差不多是你两倍,他刚好打中我这里,不过没打断。"

"那可不是我要打的地方,德莫希金,你的20美元在哪?"

"先欠着。"他的底气已没刚才那么足。

"20美元,德莫希金。"扬斯敦的警察把那张绿色的票子再次甩下来。他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捡起了那张钞票,显然他很享受钞票甩在水泥窗台上发出的声音——啪!如果德莫希金的下巴像小鸡的叉骨那样断裂,也会发出这种声音。他对德莫希金没有丁点儿好感。德莫希金站没站相,根本不像个兵。他从来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头歪得就像个拉小提琴的,说话的时候头就像沿着篮筐边滚来滚去的篮球,活脱脱马龙白兰度在电影里的样子。

"我会给你写张欠条!"

"赶紧的!抬起你的下巴",德莫希金照做了。"向窗户那边偏一点点",德莫希金依然照做。他躺在一张类似牙医用椅的椅子上,脑袋歪着,张大嘴巴,眼睛紧紧盯着M连水泥墙上用模版印出来的橘色字样——"禁止吸烟。"M连所有寝室的内部都装修得像城市公寓里的地下室——用来放洗衣机的地方。从外面看这栋长而低矮的建筑,可能会猜想里面的人在机床上工作。在后门上方,写着被漆成黑色的"M",向世人昭告这个所在。

"见鬼,再向右边一点。"

"我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德莫希金在潜意识里对自己这样说,他可能还想过"最好有朋友会来解救我"——几秒之后,果然有人站了出来。

"简单!昨天在45号靶场,他让人朝着他的脚趾开枪,"他的好兄弟沙利文(Sullivan)一边说,一边加入他们中间,"他费尽心思,不过就是想被开除。"

"没错",德莫希金表示同意。他又开始自言自语"要么退伍,要么赚20美元"。陆军的财务部出了点问题,已经好几个月没给他发钱了。

"就算下颌被人打断,陆军也不会开除你。"沙利文说道。

"的确,而且还不能吃东西,真是浪费!"

"真是疯了。一天之内,他们就会给你治好。如果你想退役,让他打断你的脚。"

"你能打断我的脚吗?"德莫希金问。人这一生有好有坏总体扯平。前警察告诉他的朋友他可以!他喝了威士忌没错,但并没有喝醉,还是可以打扁任何人的,这可是20美元啊!但是,M连士兵已经回去为检查做准备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德莫希金是真人,这篇文章中的所有人都是真实存在的,包括奇利科西那个送奶工,不过他的"戏份"比较少。

不管怎样,M连士兵们在凌晨2点的时候把自己的指甲都弄干净了,毛毯平整得像块膏药,军鞋刷得铮亮,武器装备摆放在铺位上,熠熠生辉,完全符合副官长的要求。士兵们只好躺进睡袋,在仅剩的空间——地板上酣然入睡,一些细微的尘土悄然落在他们的劳动成果上。

2

早上4点,M连士兵被叫醒。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在早餐之后再睡着,今天轮到部队的牧师为大家上这一天的第一课。尽管主题为“勇气”,但其中并没有多少让人保持清醒的内容。这位牧师是位新教徒,少校。他打算跟大家说些诸如“只有有勇气坚持自己信念的人才能......”此类的话。在这里,他会用手心去拍打木制讲台(他把这个称为“布道坛”),将M连士兵从恍惚的状态中唤醒,以便听他把那句话说完——“带着这样的勇气迈出脚步。”这位牧师招数很多。有时候他会制造噪音,但也有静的时候。今天,他打算说“你们知道在散兵坑中做什么需要勇气吗?就是这样。”然后他会说“……”,什么也不说,代之以漫长的沉默,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浑圆,想瞧瞧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接下来,牧师会说:“噪音不能引起你们的注意,反而是沉默做到了。"除此之外,这位牧师还会给大家放电影。

在这个寒冷刺骨的冬日早晨,M连8点来到了他们宽敞的水泥教室。在头顶的广阔空间里,麻雀停在暖气管上,唧唧啾啾的。随着一名中士大喝一声"坐下",士兵们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坐了下来,整齐划一地大声吼道"蓝线",直到有人发现他们喊的其实是"蓝电"——连队所在旅的昵称。M连总是在大喊大叫。他们傲气冲天的黑人上尉相信这样可以提升士气。此外,还能让他们保持清醒。在M连,早中晚三餐都非常混乱。每一名士兵步入嘈杂忙乱的饭厅,都必须左转立正,向一位中士大声吼出自己的入伍情况——是应征入伍还是自愿加入陆军。"应征入伍,中士"或者"自愿入伍,中士"。用餐完毕之后,这名中士会统计出每个类别的总人数,然后再汇报给食堂的中士。整整一个月里,后者会将其记录在案,然后再扔掉。

"各位,早上好。"牧师说。他今天穿着毛料的冬装,戴着黑色围巾,这是牧师团的标准着装。

"牧师早上好!蓝电!警戒!迈克战无不胜!啊—啊——",M连会这样喊回去。关于"蓝电",我们在前面已经解释过了。这个旅的座右铭是"警戒","迈克"是M连的读音,他们总是敷衍了事地形容自己"战无不胜"。"啊—啊——"只是出于节奏的需要,就像在一首歌结束的时候再回到主音。

牧师的双手放在他的布道坛上,让它在黑色的油毡上向前移动了几英寸,发出"嘁—嘁——"的声音。当牧师开始讲话时,M连的每一名士兵都坐得笔直。他说道:"勇气......"

但就在此时,数百英里外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M连士兵知道在那个早晨承载他们全部希望的是一个多么脆弱的所在,他们的思绪一定会飘离牧师的演讲,飞越几个州找到(此处请奏乐)——那个曾在奇利科西送过牛奶的家伙。他叫埃尔默?普尔维(ElmerPulver)。年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他负责美国诺克福西方铁路公司铁路线东侧的线路。埃尔默用他那辆嘎吱作响的马车送牛奶,顺便把放在大门口的报纸一并捎上。他会轻快地敲门,"嗒-嗒-嗒",之后再随手把门关上,以免让狗跑出来。他是城里最好、最有出息的送奶工,还会给奇利科西的孩子们送一些好吃的小冰块。当他年在华盛顿成为美国陆军少校时,这些孩子也可以应征入伍了。普尔维在年被征召入伍,但他选择成为一名军官。他先后试过步兵、坦克部队和炮兵部队,都没有获得职位。他提出去朝鲜,却被空运到德国(啊!又是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们")。到了年,普尔维成为一名少校,为人依旧特别和善,在五角大楼一间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有了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木制转椅。在那里,他接受了一项新任务。每一名陆军士兵(相信吗?每一位)在受训之后都由普尔维少校分派到一个新岗位。"他们"不是在荒野里绕着一个罐子跳舞的三个女巫,而是埃尔默?普尔维。

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普尔维手边有一堆IBM硬卡片,差不多有英国以前的英镑纸钞那么大,每张对应M连里的一名士兵。这些卡片有绿边。此外,还有一叠没有颜色的IBM卡片,每张对应美国陆军在世界范围内需要步兵的某个地方。普尔维坐在他的转椅上,从圆形的烟斗架上取下烟斗,装上香烟,点燃,开始翻看他的IBM卡片。如果按照陆军的方式来做,他需要取出一张绿卡、一张白卡,用回形针将它们夹定在一起——意味着某一位步兵和他的派驻地,然后再进行下一组。每天都是这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是,普尔维少校是个好人,他很清楚在自己手指下被翻弄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尽管这样的好心肠意味着加班。今天就是星期六,五角大楼显得有些空旷陌生。他希望将每一名士兵都派驻到让他最高兴的地方。在每个小伙子的IBM卡片上都有一个代码字母,代表在这个多姿多彩的地球上他希望接下来被派驻的地方。

在M连,有人向往欧洲闲适美好的生活,有人喜欢阳光明媚的夏威夷或加勒比的温暖海浪。还有一些具有冒险精神的士兵选择了日本。如果IBM卡片上的信息可信,在M连的名士兵当中没有一个想去越南。但情况并不尽然,这些卡片上的信息也有不准确的。毕格罗(Bigalow)就想去越南,不过是出于典型的美国式原因——赚钱。在越南丛林,他每个月能得到65美元的战地薪饷,12个月后就能有美元。他曾考虑把这些写到IBM卡片上。他想着再省吃俭用几年,就可以攒到美元。除此之外的事情毕格罗就没有考虑。自从他在陆军服役以来,毕格罗从未向上司透露过自己的偏好。这并不是他的错。就在几天之前的晚上,一位来自人事处的高个子陆军一等兵在M连的休息室里召集全连集合。这是间杂乱不堪的房间,每当士兵擦拭油地毡时,总能看到亮绿色的台球桌和乒乓球桌。其他时候,它们都被锁在钢链后面,禁止入内。那天晚上它特别向士兵开放,那位一等兵给每人发了几张油印的表格。他说:"好了!现在,希望去欧洲的人就在表格上写下‘欧洲’。"但是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他自己拿了一张表格,绕着食指转。他一边说话,一边转动,就像海波杯里的调酒棒或者是正在画圈的铅笔。他可能希望通过这样的姿势表示M连陆军总是在让它的士兵填表格。事实上,M连一直习惯性地填写表格,以至于在几分钟之内就会把自己刚刚填写的内容忘光光,再也想不起来。一等兵接着说道:"好!现在,希望去加勒比海地区的人......"然后是阿拉斯加、夏威夷、日本、朝鲜、冲绳以及毕格罗想去的越南,都是差不多的内容。随后,他将表格收了起来,发电报到五角大楼。那天晚上道格拉斯在帮厨,厨房里白色蒸汽缭绕,他站在那里刷着锅。因此,在属于他的那张IBM卡片上,代码字母是"X",意思是偏好未知。

普尔维抽了一口烟,开始翻弄第二叠卡片。他知道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陆军只在德国和越南需要人。在这个寒冷的星期六,他把自己八岁的儿子——长着一头金发的道格拉斯(Douglas)带到了五角大楼(这一星期都是丽莎在看孩子),以满足小朋友对IBM卡片的好奇心。他曾向儿子展示过这些卡片,并解释说如果一个士兵想去欧洲,他会如愿以偿;想去越南也是一样,虽然没人有这样的愿望。道格拉斯很机灵,问道:"那如果他想去日本呢?"普尔维解释说日本是一个美丽的国家,有艺妓还有美丽的樱花,虽然日本这个月不缺人,但他还是会尽最大的努力把那个士兵派去越南,因为他看上去对东方很感兴趣,在前往或回来的时候可以中途在日本停留一下。"那如果他想去夏威夷呢?"道格拉斯又提出一个问题。普尔维答道:"还是会派去越南。"道格拉斯恳求道:"爸爸,这个我也可以做。让我来吧!"爸爸笑着拒绝了他。小男孩就坐在他对面,用一盒蜡笔画了几架彩色飞机,他的爸爸则开始将那些绿色卡片和白色卡片夹在一起。中午时分,道格拉斯坐在桌前吃了一个汉堡包,普尔维也在自己的桌前吃了一份用白面包做的烤牛肉三明治。

3

中午,忐忑不安的M连士兵在他们干净整齐的营房内等待阿玛克(Amaker)上尉的到来。那个时候,阿玛克并不知晓这一切,正驾驶着他拉风的凯旋敞篷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目的地是纽约。哈哈!这位上尉一直都不知情。那个狡猾的米莱特只是提了一下阿玛克的大名,就让M连更加卖力地搞清洁。阿玛克真正要去的地方是纽约的哈莱姆区。那天下午,他和一个朋友正在欣赏爵士乐的即兴演出。那个朋友在Ebony杂志摄影师的工作室里,在带Olivetti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就赚了50美元,他摆出回头向后看的姿势,似乎在说:"既然你已经起身了,就给我来一杯格兰威士忌吧!"与此同时,M连因为自己出色的清洁工作得到了那只披着羊皮的狐狸——中士米莱特的表扬。他从2点开始检查营房。他的情绪一直很高涨,直到他的手指滑过第一个士兵的床脚柜去打开柜门的时候。米莱特感觉自己的手指遇到了微不可察的阻碍,随即发现上面沾染了一种可恶的东西,那是他穷尽自己的大部分军旅生涯去消灭的东西。他大叫道:"灰尘!"将五指尽力张开,大到足够握住一颗篮球。他把手指伸到那个倒霉主人—二等兵斯科特的眼前。"见鬼!真丢人!"米莱特嚷道。斯科特看上去一副真心愧疚的样子,眼睛盯着地板。平日里,他是一个爱说爱笑的黑人小伙子。在那个"调酒棒"收集意见的前一天,他看了《夏威夷之眼》,在填表格的时候写下了"夏威夷",以为这样就可以和当地的漂亮姑娘一起跳舞了。

"灰!......灰!......灰!......到处都是灰!"米莱特一边走过一个个床脚柜,挨个用手指去试验,一边气势汹汹地骂着,就像在暴怒中正手击球的潘乔·冈萨雷斯(PanchoGonzales)。"这足够你们上军事法庭的!你们根本没有做好检查的准备!"他大嚷道。突然之间,他的脸不再是紫红色,他的皮肤也不再像床单一样紧绷。这位中士不再生气,他笑了。他意识到一切都那么荒谬,士兵们就应该让床脚柜落灰,就这样迎接检查。"你们这些家伙......你们这些家伙",他一边笑着,一边掏出手帕擦拭自己手指上的脏东西。"你们最好醒一醒,你们现在根本不清醒,永远也不会清醒。最后只落得个因为行为不良被开除的下场。而且......"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这还只是中士的检查,如果今天来检查的是上尉本人呢!"上—尉—本—人,他就是这么说的,像是轻快的四分音符。米莱特是波多黎各人。加勒比人曾三次摧毁他从小长大的房子。他后来移民到哈莱姆区,替人擦皮鞋,这样才能赚到钱带他的女朋友去看电影,但他同时又担心"如果让她看到我替人擦鞋怎么办"。他用硼砂来洗手,但又想到"如果我碰到她,她可能会闻出味道"。就这样过了十年之后,他加入陆军,在那里可以过上一个男人理想中的能让自己感到自豪的生活,对波多黎各人也是如此。他对M连士兵说道:"在我还是陆军一等兵的时候,"他一字一顿地把一等兵三个字说出来,"长官打开我的储物柜时,一定会戴上太阳镜。因为我里头没放毛巾,全都是铝箔纸!然后他对我说‘你以后会出人头地的。’"在陷入回忆的时候,米莱特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银箔就在他的虹膜后面。他自己无法接受同时也无法原谅的是M连士兵没有进取心——M连真的不在意这个。

他的惩罚措施是星期六下午不签发通行证。说完这番伤感的话之后,米莱特回到他位于陆军基地的房子,把这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他那穿着毛衣、身材窈窕的妻子听,并让她看那弄脏了的手帕。德莫希金和大多数人都去睡觉了,就睡在棕色的陆军制式毛毯上。普尔维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开车带道格拉斯回家。他把家里的小猎犬Socks送去兽医那里,给小狗打了预防肝炎、狂犬病和其他疾病的疫苗。

4

"我最不愿看夕阳西下......"在男兵俱乐部里,一个光头男人心事重重地弹奏着班卓琴。他俯身在琴面上,好像是在松开琴弦上的结。他似乎在想"......就快解开了......就快解开了。"在中间的舞台上,巴恩斯姐妹正在跳舞,穿着缀满亮光饰片的裙子。俱乐部的折叠椅上坐着的,没几个是M连的,普罗查斯卡(Prochaska)是其中一个,安静地跟着唱歌,用帽子轻轻拍打着膝盖。"噢,我最不愿看那......"那天晚上7点,米莱特给M连士兵发放了通行证,但普罗查斯卡没有离开营地。他没有钱,他们已经几个月没给他发钱了。财务部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好吧,没关系。"普罗查斯卡心里这么想着。唱歌也让他很开心,他觉得巴尔内斯(Barnes)姐妹还真是长得不错。他很乐意在演出结束后给她们买汉堡包吃,可雪莉(Shirley)和旺达(Wanda)还要去其他的士兵俱乐部演出,真是遗憾!普罗查斯卡一个人吃了晚饭,他觉得这没什么,反正自己喜欢吃汉堡包。实际上,普罗查斯卡什么都喜欢。他喜欢在爱荷华老家的玉米地里犁地,喜欢去明尼苏达野营,喜欢泛舟河上,喜欢在晚上闻煎鱼的味道。如果他对宗教有着更深的信仰,他会感谢上帝这些慷慨的赐予。但是,他只信仰他的国家,所以也只感谢国家。出于对美国的感激,在其他人向教堂捐款的时候他加入了陆军。当时,他只有十八岁,现在大家仍然不难想象他那张诚实的脸,还有那像是刻在卷成一圈圈的瓶子标签上的薄边眼镜,以及当时国人推崇备至的涂抹油,那简直就是"老郎中"普罗查斯卡的灵丹妙药。

简而言之,他是那种在一般的战争小说中下一章就会死去的士兵。普罗查斯卡知道自己可能会在越南丧命,但他还是告诉自己晚上一个人去好好吃一顿。天堂餐厅就在基地外面,他在这里用玻璃杯喝可乐,自动电唱机漫不经心地播着一首歌,内容是关于一个寂寞的士兵在越南给自己的妈妈写信。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我总算比那些有老婆有家的人好些。他的妈妈已经过世了。也是在一个冬天的早上,她在他们位于爱荷华的农舍里生炉子,不知道烟囱让冰堵住了,结果在炉子爆炸的时候受了致命伤,他的父亲也被烧伤了,在医院里呆了半年。普罗查斯卡当时七岁,对此早有预感。就在三天前的晚上,他梦到了这样的场景。普罗查斯卡经常能预见未来的事情。

点唱机接下来就要播放普罗查斯卡最爱的歌:

亲爱的妈妈,刚刚他们让我们写信,

我想念着你,脑子里浮现出一些事情,

今天邮差来时,我收到了你的信,

但我不懂你写在信里的话。

你说有很多人在大街上示威游行......

普罗查斯卡知道这些。圣诞假期的时候,他和高个子朋友莫顿(Morton)去了一趟纽约。在时代广场,一位女士给了他们一些白色传单,说我们的军队正在轰炸亚洲的乡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因此而丧命。另一张传单上印着一个被美军凝固汽油弹烧伤的柬埔寨小女孩。普罗查斯卡对着这些东西笑了。他更了解美国的士兵——他们喜欢孩子。出于礼貌,他和莫顿把那些传单递了回去。

......在大街上示威游行,

他们举着的标语说我们并不是为和平而战,

我们在那个国家的每一个士兵都厌恶这场战争,

噢,妈妈!告诉他们我们为什么而战。

这就是歌名——《我们为什么而战》。

告诉他们我们为那国旗上的红白蓝而战!

难道他们忘了珍珠港,

也忘了朝鲜?

决不让其他国家的旗帜飘扬在我们的国门上空......

普罗查斯卡想"没错......就是这样"。这就是他参军的原因。在他心里,首先是越南,接下来是泰国、夏威夷、加利福尼亚,最后才是爱荷华。他想让自己的孩子分享他的幸福—唱歌、去明尼苏达钓鱼,吃汉堡包喝可乐。

......在我们的国门上空,

噢,妈妈!告诉他们,我们为什么而战。

这完全是他的心里话。普罗查斯卡又有了某种预感,预感自己将被派往越南,对此他很开心。他很开心自己在一两天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推动了一下命运之轮。当时,他在靶场上创下了自动步枪射击成绩的最高纪录,其实他作弊了——他在自己的枪膛里多塞了两颗子弹,然后才射向靶子。他现在想"我的成绩相当不错,我有资格去越南"。他往那台花哨的点唱机里又塞进去一枚硬币,他钟爱的那首歌再次响起。

5

天气更冷了。M连眼下在进行演习。这意味着要住在帐篷里,不分早中晚,要在4平方英里的模拟战场上狂奔,枪不离手,戴着钢盔,学会如何在临敌情况下完成任务。呸,这还意味着战靴上要沾满泥土,意味着喝水壶里的水,肉汁在野战餐具上凝结成油块。意味着每个人的枪膛内有碳似的残留物,在M连结束演习、带着这些讨厌的东西返回满是灰尘的营房24小时后,少校会亲自对此检查。

"我不担心——他不应该这么坏,"普罗查斯卡跟大伙说,"一个少校就没这个时间。"不过,他说得不对。就在M连钻进散兵坑,上尉站在战场边上喊着"uh-huh…uh-huh"时,少校则在列举着他期望看到的东西,他对上尉说,"首先是那个黄铜,"是说小的黄色的美国纽扣,"我希望它们是八分之五英寸,"是说距离领边,"我对此的要求真的很严格。接下来说说领带,"拍了拍自己的蓝色步兵领带,"它应该扎紧。接下来往下说,步枪手的勋章佩戴地居中了吗?还有衣袋扣等等。"这就是斯莫尔(Small)少校。一名优秀的军官,一个越战老兵,很受士兵们拥戴,他的悲剧就发生在其军队生涯的捉摸不定的舞台上,那时他已不再是上尉,但也不是中校,除了指挥一个营以外无所事事——也就是说,无事可干。他的级别没有给他多少有创造性的机会。他上一次巡查这个实习战场时,注意到有个上士叼着一根牙签。负责演习区域的中士是军校毕业的,当他拿到少校递来的纠错信函时,其手写的答复很严谨:"好像叼牙签的行为过去没有被处罚过,"然后又潦草地写道"我确信,在任何区域我迟早会发现,由于每日执勤的辛苦,有人会抽空歇息一下,"最后又潦草地写道了"ResIpsaLoquitur,"希望少校去字典里查找含义。同林肯总统不一样,这位爱尔兰中尉知道,如果通过指挥系统把信递上去的话,这些人看了会浑身发抖,在信到达少校的办公桌前就会被烧掉,因此,他还是自己把信烧掉了。

最好在托雷莫利诺斯休个年假,等着晋升中校的表格,写写连级军官回忆录。但规章禁止这样做。"很好。"少校说,"看下面,靴子都擦亮了吗?"少校突然在石头地面上跺了一脚,向M连上尉做了个眼色表示其将离开,又停下来嘱咐一个人要刮胡子,然后,离开了训练场。

那时,M连仍在散兵坑里,等待被模拟攻击。天空灰蒙蒙的,空旷的战场望不到边际。好像一个人要用一个月才能穿越它似的,乌鸦成了仅有的活物。M连冰凉的枪里装填的是空包弹,打完以后,要大声地喊砰!砰!砰!年轻的中尉入伍前是一名保险销售员,但其令人欣赏的谈话方式使他成了一名出色的童子军野营顾问,他正沿着一个个荒凉的散兵坑向前走,在每个人的钢盔上富有爱心地拍一下,给他们提气。"嘿,那边!"他对斯科蒂(Scotty)说,"我发现你的位置了,知道为什么吗?是你的野战餐具。我老远就听见它嘎嘎地响。找点东西装在里面!"中尉说,"把里面装上树叶—松针—手套衬里—报纸—卫生纸—棉花—旧粉扑,"看起来他还要说下去,"收报机纸条—羽毛,"这时斯科蒂已经注意到了,努力记住中尉说的每件东西,用来填充野战餐具,使它不再嘎嘎响。中尉富有爱心地拍了他一下,就走向另一名黑人士兵,这名士兵看起来要冻死散兵坑里了。"嘿,年轻人,你冷吗?"他问道。"是的,长官,"声音好像来自坟墓。"你是哪里人?""纽瓦克市,长官。""嗯,纽瓦克市的天气没这么冷吗?""没有,长官。""嗯,你没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打过篮球吗?""什么,长官?""打过篮球吗?""没有,长官。""嗯,你不上街吗?""不去,长官,我们去体育馆。""嗯,是不是有些时候上街呢?""夏天,长官。"中尉耸了耸肩,也没拍他,就走到威廉姆斯跟前,他也是个黑人,一个文雅的佛罗里达男孩,每当军方向士兵们表明它们的期望时,他的想象力就会立刻从天真的大脑里蹦出来。"好,伏在散兵坑里,什么都不要露出来,"中尉说。"只有你的头。"

只有我的头,他们的头就那么重要吗?威廉姆斯(Williams)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的身体里有这么多块骨头,军方怎么偏偏让他把对敌人火力最敏感的那块骨头暴露出来呢?是常识还是当兵就是不一样?一只手还是一个肘部,如果责任需要,威廉姆斯相信,他会无私地把它伸到散兵坑上挥舞,他们让干啥就干啥,他这么想。但是,他还是会选择安全隐蔽,最好通过潜望镜来观察,因为无人区常常会发生一些事情。一架潜望镜,他记得七岁时家里给他买了一个,被漆成了蓝色,对,是蓝色!上面贴有小小的黄色彗星,他在佛罗里达周围偷偷观察三个弟弟和三个姊妹,他们都没有他聪明。他的步枪瞄准具可以安装一个潜望镜,把步枪放到散兵坑上——嗯。模拟敌军进攻时,威廉姆斯还在想这个,这时乔克托印第安中士通过扩音器喊道:"美国人——投降!你们不投降,我们就砍了你们的手指!"

晚餐时,威廉姆斯跟他的朋友霍菲德(Hofelder)说起潜望镜的事。霍菲德是个思想较为成熟的费城小伙子。两人坐在结霜的战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乏善可陈的餐盘上,毫无油水的菜蔬混杂在一起,就像一幅水彩画。其实这顿晚餐比起M连平时的伙食,除了冷了点,味道说不上太好或太坏——老实说,在这个调整时差的时候,整支美军吃的都是这种东西,大伙儿管它叫"主菜单"。威廉姆斯和霍菲德吃的正是"主菜单"上的食物,除了在M连常有的炖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熏肠。一边吃,威廉姆斯一边向朋友吹嘘自己的创新想法。"话是没错,但你只看得见前方,"霍菲德说,"看不见两侧。""呃......"威廉姆斯顿时语塞。"况且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跳进你的散兵坑,那只看得清前面又有什么用?""呃......潜望镜或许有时没用,但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威廉姆斯说。"要是把这些根本用不着的玩意儿硬塞给我,我立马会把它扔掉。""呃......虽然不好使,但带着也没坏处嘛。"威廉姆斯边说边若有所思地咀嚼着燕麦饼。

他们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母牛颈铃清脆的叮当声——其实那是士兵们吃完晚餐在蒸汽罐内清洗餐具的响声。当然,夜色中还进行着各种形形色色的对话,到处飘荡着在野外安营扎寨常唱的民谣("我不在乎是谁,哪个女孩儿都是我的良配""就算她是个基督徒""我不在乎她是基督徒、犹太教徒、佛教徒......")。而那晚,在威廉姆斯班那冷飕飕的帐篷内,老生常谈的闲聊很快就含沙射影地跳到那个最不寻常的话题上。越南,这个话题的出现显得如此突兀却又顺理成章。在9点钟的时候,M连士兵回来了;而他正缩着几乎冻僵的身子在凸腹式火炉前烤火,没有罩子的电灯泡被狂风吹得猛烈摇摆,他的影子也影影绰绰地在肮脏的地面上晃动。一个得州士兵咕哝着:"关门嘛,难道没人教过你吗?"另一个士兵接口:"他住在山洞里,哪儿来的门要关呢?"又有一个士兵插嘴进来:"今天可真冷,而我们将要在一个入夜后仍然热得要命的地方待上整整12个月。"

就这样开始了这个在整个军事演习期间极少再被提及的话题,越南还远着呢,起码还有好几个星期。最后结束这番对话的是一个名叫吉冈(Yoshioka)的大男孩,他在加州出生,父母都是日本人,却很少给儿子写信。吉冈坚信上司(一名中士)所言,军队不会派遣东亚人到越南战场去,因为同伴会误以为他们是北越士兵而向其开枪。吉冈说:"扯蛋!"这个习语是他的口头禅,吉冈说出来时总会先把音调降好几度,末了又升回来,仿佛蝎子的尾巴或他翘起的嘴角。他宣称:"我用不着去那儿——我是东亚人。"大家听后转而继续谈论寒冷的天气。

毋庸赘言,吉冈以问代答地在Swizzlestick的问卷调查表上详细询问了去日本的相关问题——他祖母在日本。威廉姆斯请求派往欧洲,因为那儿没有危险的散兵坑,而霍菲德则想当一名炊事值勤人员。

德莫希金心想,不!不,不,不!他们尽可以折磨他,把他送到军事法庭接受审判,"嗒-嗒-嗒-嗒"行刑队用机枪把他射杀,无论怎样都可以!但......就是不要......宁死不要......剃光头!绝不!理发后的同伴们陆续走了进来,疯子般挥舞双臂,用力踢自己的床脚箱,呼爹唤娘:"我这副鬼样子周末还哪有脸回家?""这辈子我要打光棍了!"德莫希金倒表现得颇为理智,他简短而坚决地表示不——绝不!其实,只要中士一个锁臂把他按压在理发椅上,电剪嗞嗞响15秒钟就完事了。但军中明文规定,不得粗暴对待士兵,当然也不允许强行从他们的裤袋内掏出钱包,付75美分给理发师,全国皆是如此。德莫希金逃过一劫,理发师的酬劳按每分钟计算,也就是说德莫希金使他减少了1/4分钟的收入。当理发师驾着凯迪拉克离开营地时,就连中士也不禁嘀咕:"早知我也干这个行当了。"

剃光头其实是中士的主意。只因少校第二天会来检阅M连,所有的床脚柜早已整齐划一,盥洗用品亦挨个排好,但中士认为这种对称的美感会被矗立在少校阅兵通道两旁一个个放浪形骸的彪形大汉破坏殆尽——有短头缩颈的、有尖嘴猴腮的、也有头发五颜六色的。现在给他们做整容手术是无稽之谈,但他至少可以命令M连全部剃光头,这样看上去就和谐顺眼多了。德莫希金知道——他明天肯定会与众不同,就像一只闯进了南瓜地的箭猪,他预想少校会来到他跟前说:"大兵,难道你不懂在长官面前要脱发吗?"或别的使人难堪的话,并用冷眼瞪着他。德莫希金想,假如真有这种事发生,我准会难以克制,作为一位个人主义者,一名美国公民,恐怕会朝少校大呼小叫,说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当他想象自己一把扯掉身上的军装,把武器扔在地上,再一脚踢翻自己的床脚箱时,心里不由得一沉......德莫希金又想,为什么不这么做呢?难道还有比这更恶劣的行径让军队把我开除吗?第二天早上,德莫希金站在自己的绿色床脚箱旁,强迫自己坚强面对少校那个决定他前途命运的问题,下定决心遵循自己的天性行事。

老实说,少校本身对这次检阅M连并不热衷,这简直是项索然无味的职责。因为他无论走到哪个士兵跟前,后者都会千篇一律地把自己的步枪拿到武器检查的显眼位置,喊道:"长官,我是士兵谁谁,隶属某某排。"而M连也会一如既往地......有不错的表现。少校的阅兵从斯科蒂开始,斯科蒂性格温和,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但当他来到第二个床脚箱前时,这名士兵竭斯底里地嘶吼:"长官!我是士兵潘德(Pender)!隶属第三排!"他的唾沫星子喷到少校脸上,并一直留在那儿直到阅兵结束——因为作为一位检阅官,身穿庄重的绿军装,系着五彩缤纷的参战彩带,少校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常常用手帕擦脸未免太荒唐可笑,他只得用无奈的口吻对潘德说:"你不必喊得那么大声,"潘德碰巧是军营中的重量级拳击冠军,"用平常讲话的声量就可以了。"接下来还有多名士兵等待少校检阅。终于,他来到了这个面容扭曲的男孩面前,显然后者憋着一股劲儿,犹如濒临炸开的锅炉。有充足心理准备的少校认命地站在他跟前,等着接受更加振聋发聩的致敬——而德莫希金同样在等待着,等少校发问那个特定的问题。整个地质时代过去了,峡谷被冲蚀消失,恐龙也灭绝了,直到对视双方的其中一个在尴尬的静默中缓缓开口,低声说:"我是斯莫尔少校。"

对此措手不及的德莫希金茫然喃喃:"呃......长官,我是士兵德莫希金。"

"下次记得这么说。"少校说完后继续往前走,把这个大兵留在一片恍惚之中,但终究德莫希金得以留在军中。

6

M连有名士兵将奔赴越南,接近半数。当打印出来的、略显凌乱的名单和编号交到M连的上士手中时,这位向来像老大哥般照顾下属的上士躲回自己洒满阳光的办公室内,打开马尼拉纸信封,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匆匆浏览了一遍那些名字,接着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内,迅速重新封好信封,用细红绳绕了两枚褐色的卡纸扣两圈,然后一股脑儿塞进书桌的抽屉内,上锁,把钥匙放进口袋里。他心知肚明自己无法永远守住这个可怕的秘密,也预料到终有一日得由自己——多尔蒂(Doherty)上士亲自向M连所有人残忍地坦白一切。他对大批士兵丧生、日本的死亡行军和轻骑旅的冲锋陷阵并不陌生,也深谙如果一个士兵不了解这些出生入死的经历,就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但在多尔蒂的军旅生涯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触摸到死亡的悲剧。他对自己说,但愿——但愿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他们!就好比一位称职的家庭医生告诉你,你得了哮喘,因此可以留在亚利桑那州了。随后,上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令他觉得至少可以为M连命运多舛的大男孩们做点事,于是他匆匆来到另一间阳光灿烂的办公室,劈头便说:"长官......"他把自己的想法向上尉娓娓道来,而上尉尽管也表示赞赏,却无奈自己没有批准的权力,须得向少校汇报,在少校衷心赞赏并乐意帮忙的情况下,呈报给上校,再由上校慎重地向将军陈述,建议将军认可这一提议。处于这个权力金字塔最底端的多尔蒂上士翘首以待,并对此寄予厚望,他知道,在这个兵营中,无论别的上士对开赴越南如何关切,谁都没有尝试过去做这件了不起的事。

与此同时......将军亦有其他要务缠身。当务之急是提高步兵班的有效性。于是他召集所有上校和少校在步兵厅开会,指导下属"有效性"意味着什么,这位就是埃克曼(Ekman)将军。将军认为,课堂绝非临时兵营那么简单,不仅仅是二!三!四!报数!挺胸!收腹!而中士——对,当一名中士授课时,应该持放松的姿态,使用通俗易懂的话,配合恰当的手势,并辅以卓有成效的明喻,例如棒球、篮球等等。"看看我——我是手放在口袋里说这番话的,"将军说,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里会有人因为我的手放在口袋里而弄不懂我刚才的话吗?若真是如此,"他使了个眼色,"那我把手拿出来好了。"上校和少校们爆出一阵低笑,也明白了将军的用意。但当这些军官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向上尉们转述将军的意图,随后上尉们又将之简化并传达给中尉们。实情是,到了最后,在步兵课堂上授课的中士们对将军这番别出心裁的睿智言论,所能领会的只剩下那么一点皮毛了,那就是,提高有效性。高大魁梧的中士们将之理解成立正得更标准和叫喊得更大声。一位巧克陶族的印第安中士像根炮筒般全身紧绷地僵直站立着,在气氛一片肃穆沉寂的课堂上这么说:"让我们——让我们开始上课!留心观擦!这是路线图!"他的脖子像瘫痪了似的;"这是......修正后的路线!看这儿!这是预—部—线!"对于一个要严格保持标准中士军姿——竭力地笔直立正、挺胸收腹的人,又怎能还强求他发音标准地喊出"预定部署路线"呢?

但也有大胆抗命、崇尚自然的人,他就是福利(Foley)中士。福利刚踏入不惑之年就谢顶了,活脱脱一副爱尔兰说书人的模样。每当长官们不留神时,他总会闲散地站在黑板前,手插进绿军装的口袋,时而把手拿出来作握拳状以配合所说的话,他的用语通俗易懂,皆是普罗大众的日常用语。上课时他时刻盯着课室大门,唯恐上校或少校前来巡查,发现他上课的姿势,丢尽了作为军人的脸。"我在朝鲜认识一个人,"他会面带微笑说,"在他的散兵坑前有一株小小的常青树,但到了第二天早上,这棵常青树不再‘常青’,因为他太害怕了,以致草木皆兵地把所有绿叶都射掉了!"

这是大雪纷飞的一天,在寒风凛冽的克朗代克棚屋内,福利中士在上课。他正给M连上重要的一课——夜间巡逻。"如果要潜入军需官的洗衣房,"他开始说道,面带笑容但不失严肃,"只要带个手电筒就绰绰有余了。但如果要潜入步枪工厂,那你就得步步为营,尽可能地就地取材——物尽其用,"福利中士的课上得并不愉快,更糟糕的是M连士兵也听得心不在焉地。"如果你的步枪死火了,你会站在那儿束手就擒吗?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躺在棺材里被人抬回美国。如果你得手无寸铁地攻击Charlie(Charlie泛指在越南的敌人,简称VC,VictorCharlie),"那就把你的大拇指插入他的眼内,狠狠地戳进后脑勺!"福利这么说着,脸上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苦笑——因为说这话实在太过荒谬,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一见面就要把对方的眼睛挖出来。斯威夫特(Swift)或许也会这么想,布莱希特(Brecht)也是,但毕竟福利并非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教授御敌之法只是他的职责所在。"这就是对付那些人的招数,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福利中士的其中一个学生名叫拉索(Russo),他坐在教室冰冷的长凳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长官所说的每一个残忍嗜血的字眼。拉索小个子、圆滚滚的体形、双眼布满血丝,一看就知道是个受深夜电视节目荼毒甚深、满脑子堂吉诃德式幻想的年轻人。他刚满16岁时就谎报年龄加入军队。现在他不时压低声音发出夸张的赞叹声"啊哈!"坐在拉索后面的两个较年长的士兵则自顾自地在玩井字游戏,充当旁观者的第三个士兵小声说:"我知道走哪步才会赢!"德莫希金的朋友沙利文正把玩着自己的修枪器具,默默地想,这可是个致命的绝招,天!把对方的眼睛挖出来!普罗查斯卡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站着尽力保持清醒。他是昨晚的值勤守卫,整晚都在军事巡逻。另一个同样值勤回来的小伙子在迷糊间感到有修枪器具戳着自己的肋骨,沙利文对他说:"醒醒!"德莫希金也是值勤兵之一,他趴着身子在螺旋形活页簿上画一条锯齿形长线,圆珠笔笔尖不曾离开过纸面,这是他年仅12岁时自创的艺术风格,有别于保罗?克利(PaulKlee,瑞士抽象画家),却能与之媲美。他先画了个补字符号"∧",接着又在下面画了另一个"∧",两个"∧"是相连的。在他画了一小堆∧后,便开始可以看出这是中士的臂章标志。德莫希金的笔不间断地在围着这些符号勾画了一条手臂,而发夹般的弯曲则是手指,接着笔锋一转画出一个秃头和狰狞的笑容,一路继续下来是肚子和显而易见的一双腿,最后是穿着军靴的左脚。随之,德莫希金觉得遗漏了点什么,于是他又拿起笔在袖子上写了一个单词"笨蛋"。

他低声对沙利文说:"这是一笔画成的。"他给朋友看自己的杰作。

"一笔?"沙利文用手指跟着线条描画,"果真是一笔画成的。画的是上尉吗?"

"是中士!"德莫希金嚷道,他感觉很受伤。他对福利中士反感是由于后者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越南—越南—越南,他当然有责任激发大伙的积极性,但真是受够了!德莫希金心想,这个词都被他说烂了。和M连大多数人一样,即使是最走运的人也避免不了,无论如何,总有人得去越南——和M连的大多数人一样,德莫希金衷心希望现在就身处越南,也总比坐在这儿听中士们纸上谈兵要好得多,更遑论他们时不时检查他的床脚箱、嘱咐他捡起火柴和清洗军靴——哪个地方都比待在M连强,至少不会像这里那么寒冷彻骨。况且......还有其他更富有浪漫情调的地方可去,德莫希金在Swizzlestick民意调查表的第一张油印表格上写了"欧洲",第二张写的是"加勒比",第三张则是"朝鲜",他志在必得。

——在前线,福利带领的夜间巡逻队遭到袭击。"继续——当你正在屋脊上开火,如果看见有人藏身在散兵坑内向你投掷手榴弹,立即跳下坑去和敌人厮杀,步枪末端的刺刀就是这个时候派上用场的!"

"啊哈!是枪上刺刀!"拉索压低声音嚷嚷。

"接着—你得—马上离开—以最快速度隐匿在丛林内,防止北越部队趁机追击!"

这时,沙利文正询问他的朋友:"嘿!你妻子和孩子们都还好吗?"

福利中士的课结束了,他接着放映了一段彩色影片,片中讲述者的话语同样直截了当。他说:"我是克罗利(Crowley)中士,我要说的是夜间巡逻。"他接着说:"我的人已经准备就绪,穿好迷彩服,我还分发给他们泥、土、灰和木炭,让他们涂抹在靴子、衣服、枪杆枪筒、腰带搭扣和刺刀上......"德莫希金看了忍不住纵声大笑。连福利也笑了,因为他心领神会,但另一位曾被授予三颗战斗之星和两枚紫心勋章的中士注意到德莫希金这种轻率敷衍的行径,厉声地说:"留心看!"他意有所指的不仅仅是德莫希金,还有越南,"不出一个星期他准没命!给我留心看着!"

7

星期五清晨,天还未亮,不知道谁会来访,或这一天将有多么特殊,沉睡的M连被照常唤醒,一个中士穿过漆黑的营房,挨个摇晃他们的床,说着"快起来......该醒了......快起来,先生们。"凌晨4点的营房看起来十分安静颓废,就像一只电灯泡从矿井底透出的光亮,这时巨大的毛虫都还在矿井墙上熟睡。外面漆黑一片。早先整晚播放摇滚乐的晶体管收音机,现在极力对着想象中的听众吼叫:"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播报员的声音听起来亢奋异常:"外面确实寒风刺骨!告诉大家,今天整天气温都非常低,会打破二十世纪的低温纪录!"M连有士兵开始咒骂"该死的"。其他人低声议论着还没从褐色毯子下脱离温柔乡的孬种士兵。不管这个无线电台坐落在哪,绝不在M连附近,因为在M连,时间如蜗牛般前行。有消息说约翰逊(Johnson)又见到了他的高级顾问,似乎他将开赴越南。

M连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没有剩下任何食物,接着他们慢吞吞地走到广场,在雪地上组成黑压压的列队阵容,举行6点升国旗仪式。M连的上士多尔蒂站在他们面前,上士喝了两杯黑咖啡却仍显无精打采,他是在食堂掉皮的罗马马兵壁画旁喝下咖啡的,当时,他忧郁地浏览牛皮纸信封内容,自言自语道:"真是黑岩城的不幸......黑岩城的不幸。"现在,从半英里外通信兵团副官办公室单调的MX-39A/TIQ-2型号留声机传来的军号乐音响起。M连行军礼。漆黑的清晨,美国国旗正在某处冉冉升起,但是,M连只能看到孤寂的营房灯光,以及军营上方南部的天蝎座、射手座、天秤座发出的冷冷寒光。军号声停止,多尔蒂礼毕,转身面向M连说:"稍息!以下我读出的士兵已经接到指令,前去越南作战——念到名字的士兵要应答,然后去休息室集合。阿灵顿万岁!"M连鸦雀无声,片刻后响起"阿灵顿万岁!"的吼声。

"他做过帮厨。"有士兵说,多尔蒂一直快速念着名单。

因此,M连开始担忧自己的命运。那天晚些时候,士兵们开始传说关于挑选士兵方法的各种理论,像"抽纸牌"、"从帽子里抽签"、"飞镖决定"、"随机点名"等词语在嘈杂的营房不胫而走,但是M连没有想到,挑选士兵的人就在M连里。因为很久以前Swizzlestick的士兵油印登记表就已经被十几位上级遗忘了。那天,来自佛罗里达州、有着鳄鱼猎人绰号、自命不凡的士兵纽曼(Newman)发表了自己的精明理论。他发现,自己和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威廉姆斯、来自得克萨斯州的莫顿、来自加州的吉冈都在赴越的名单上。他推断,军队会把来自南方的士兵送去战场,因为他们更容易适应战场的高温气候——有几个士兵同意这种合理假说。当然这一切都是巧合,虽然纽曼曾经申请去日本驻扎,威廉姆斯也被迫接受无赖交易。在绿色的IBM卡片名册上,威廉姆斯几乎排在末尾,普尔维抽着玉米管烟斗,调出这名温柔的黑人潜望镜操作员的资料卡片,意识到自己无法往欧洲派遣那么多士兵。最后他让自己的手指服从小脑发出的杂乱电波,跳过已经被分派欧洲任务的威廉姆斯,选择下一个士兵去欧洲,也是一个高大的黑人士兵,后者已经站在上士的门口,要求到越南作战。当给高大黑人士兵的驻扎地写下"欧洲"时,他并没有考虑到那里也在下雪。

德莫希金走到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吉瑞尔(Jirier),"他低声对弟弟说着,把自己沾着血迹的手帕放回兜里。一听到他要去越南的消息,他就开始激烈地大笑,然后开始大哭,他流的鼻血染红了手帕,手帕就一直那个样子了。他即将告诉弟弟这个消息:"我接到了命令去越南。"他风流倜傥的士兵朋友沙利文,仍然梦想着去加勒比海滩和穿黄色比基尼的美女约会,可结果他也来到了吵闹的休息室里,想知道多尔蒂口中的"沙利文!"是他还是连队的另一位沙利文。

"谁是RA号......"多尔蒂开口问话。

"是我,中士。"沙利文回答。

"好的,另一个沙利文可以回去了,"沙利文心想,见鬼的,凭什么?他颇受打击,无力地后靠在冰激淋贩卖机上。毕格罗倒是想去越南打仗,但是他无法告诉五角大楼,因为他是食堂刷碗工——毕格罗总是面带微笑,他好像没有生气的时候,看起来就像那些巴伐利亚瓷质啤酒杯上印制的面孔,一直微笑着,不管啤酒杯里是空是满都很知足。派遣到越南的名单上没有毕格罗的名字,但是有一个X,代表未经确定的士兵,于是普尔维把毕格罗写上去。没怎么研究过潜望镜的费城男孩霍菲德刚刚退烧初愈,开心地离开病床,加入一起去越南的队伍,他一点儿都没想到,一个小时后,人事处将根据普尔维发来的电报把他重新分配到华盛顿州的路易斯堡。16岁参军的神勇战士拉索站在嘈杂的休息室里,用刺刀替代物做快速刺杀和砍劈动作。他非常高兴能去越南打仗,虽然他甚至还不到参军年龄。我们永远团结在一起——M连很高兴大家能做到这点,大家充满感情地握手,拍打着对方后背,M连熟悉的面孔在休息室汇成海洋,遮盖了其他一切,这是真实发生的热火朝天景象!而空荡荡的厕所和淋浴室,八个星期后将迎接来年的新兵。大多数M连士兵都很高兴前往能交到朋友的地方,在那里,中士不会对他们下一大堆命令,天也不会总下雪,看到这些男子汉勇敢保卫国家,美国肯定会感到十分自豪,也许还会有一点惊讶。

有人问:"查斯卡(Chaska)怎么了?"因为M连的每个士兵都在衬衫口袋外面印上自己的姓氏,所以自然的,查斯卡是士兵起的可爱绰号——其他的有斯科蒂、威利(Willy)、叙利(Sully)、迪莫支(Demirge),吉冈的爱称是Yoyo,而查斯卡指的是普罗查斯卡,他现在站在床边,倚靠着上铺,抽泣着,抖动的肩膀让铁床架嘎吱作响,他哽咽地自语:"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的神经要崩溃了","这是我第一次神经衰弱","我真想去外面冻死","我从来没有想过自杀,但现在我想了。"他不停地推拉头上戴的绿色军帽。普罗查斯卡的崩溃状态和赴越南作战完全没有关系,实际上他没有被选上去越南。在投票日,他记得在天堂餐厅吃饭时,17岁的漂亮瑞典女服务生给他端来全熟的汉堡包,他在Swizzlestick的油印表格上登记的意愿驻扎地曾经是"瑞典",后来他得知瑞典是中立国家,那里没有美国部队驻扎,于是又把地点改成欧洲,普尔维把他分配到德国驻扎。不,以上说的都不是原因——普罗查斯卡之所以情绪这么糟糕,要先从刚才问"查斯卡怎么了?"的士兵说起。几天之前的夜晚,那个粗心的家伙在熨烫军服时用熨斗烫伤了普罗查斯卡的手,留下流血的伤口。那么,很显然,普罗查斯卡不想把疼痛的双手伸进充满碱性肥皂泡沫的热水里,当时是那个意义重大的星期五早晨,他被派到K连的厨房做帮厨。但是,K连的厨房恰好接受了将军授予的月度优秀厨房奖——奖牌是一块木质牌匾,铜质包边,上有军队纹章,还有一把搅拌勺、一顶厨师帽、右侧加上三口平底锅的花纹——K连的炊事中士焦急地希望奖牌一直挂在厨房里蔬菜蒸锅的上方,给他带来荣誉,他的名字叫苏达(Soda)中士。所以当普罗查斯卡被命令用受伤的双手接触碱水缸里的锅碗瓢盆,他礼貌地拒绝说,可以让别人来弄吗?于是苏达被惹怒了,对手连队给他送来做帮厨的半残废士兵,危及他卓越厨房的声誉,苏达的厨房员工凶狠地报复普罗查斯卡,在他擦洗苏达厨房地上光亮瓷砖之间的水泥缝隙时,对他大吼:"快来!动作快点儿!快走!赶快干活儿!"无法继续忍受的普罗查斯卡逃回友好避难所似的M连,现在他靠在床铺上,偷偷落泪,试图镇定下来。他呜咽着说:"我以前喜欢帮厨,感觉非常有意思。但是现在......我真希望自己被选中去越南,这样就能摆脱这一切了!"

他的确能摆脱这一切。因为——上级已经批准——所有前往越南的士兵将从星期五下午开始度过一个自由支配的周末,这是多尔蒂宣布的一个好消息。M连远征军聚集在荧光灯照亮的休息室里,多尔蒂向他们详细说明了这个消息。他说,9点开始他们将进行两个小时的作战演习,是敌我模拟演习,作为他们步兵训练的最后一课,12点回来吃午餐,最后当他们打扫好灰色的军营,就可以离开去过周末了。赴战场之前,他们有星期五下午以及星期六全天的时间与家人团聚,虽然这意味着他们将错过上校的视察。星期日,他们必须—多尔蒂严肃地说,他们必须在星期日午夜前归队,接下来的星期一到星期三,他们会填写油印表格,把自己的内衣染成森林绿色,星期四他们完成战前培训,星期五他们开拔前去越南。"现在!我们的埃克曼上尉也来了,"多尔蒂说,"小伙子们,你们要表达对这三天自由时间的谢意,表达方式就是在星期日晚上及时归队!"

"是的,中士!"M连士兵回答——他们都在想那几天的自由时间。

"如果不回来,你就会受到军事审判,小伙子们,"多尔蒂的声音降低了,"这不是单纯的擅离职守罪。这叫做行动缺席罪,小伙子们,"他的声音更深沉了,就像刚拿掉唱针的留声机唱片,"我想这个罪名会让你服刑六年,还有开除军籍的处分,""你不希望错过行动。如果错过,"他恢复了平时的语速,"你将带着开除军籍的耻辱过一辈子!而且!你将得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你的孩子也得不到!因为他们不可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吃不到富有营养的饮食!因为你没有钱!现在!告诉我,大家会在星期日回来吗?"

"是的,中士!"M连回答。

"小伙子们——"上尉开口讲话了,"小伙子们,上级对我们的连队进行试点。你们如果只想着自己,星期日不归队,或归队时无精打采。那么就会破坏计划,上级再也不会给新上战场士兵三天的休假了。"

"记住你的任何行动带来的后果!"多尔蒂接着说,"越南战场上的名士兵将会和你并肩战斗。如果你不在星期日回来,这名士兵将无法活着离开越南战场!"

"你们已经把我的屁股挂在路灯柱上了,"上尉怒吼说,"你们不能抛弃我,把我一人丢在那儿!所以,大家会在星期日归队吗?"

"是的......长官!"M连大喊着回话。

"很好。我会等着各位。"上尉结束了这个话题。

接下来,M连士兵去上共产主义课程,然后去操场练习行军,一位肌肉厚实的黑人中士喊着行进指令,那真是雷鸣般的权威声音!他呼吸时,白色的热气喷入冰冻的清晨空中,"抬起你的头,挺起胸!要像伟大的Mike!我说得对还是错?"

"长官是对的!"M连喊出回话,他们的右脚击打在白雪覆盖的地面,发出擂鼓一样的闷响。

"延迟节奏!Mike节奏!连队节奏!喊出来!"军士喊着。

每个士兵开始喊节奏,"M......I......K......E!M......I......K......E!伟......大的Mike!伟......大的Mike!战斗,战斗,战斗!"他们行进的脚周围有几缕风吹起的雪末。

8

星期六晚上。M连苦乐参半的夜晚。别以为在这种故事性的时刻,士兵会有情人紧拥在怀——不是这样的。沙利文心爱的女孩儿正在斯陀园滑雪,沙利文无奈地坐在他母亲黄色厨房的凳子上,对着想象中的电话机喃喃自语,"联邦的号码是6-"还有"Adams是2-。"他看着小妹妹闪闪发亮的牙箍傻笑,她的手指灵活地在一套IBM人名卡片册上涂写,对沙利文尖叫说:"哦......说得再快点。"小妹妹是在练习当电话接线员。威廉姆斯的女朋友在佛罗里达等着他,患了相思病似的,她就像Frigidaire牌电冰箱里威廉姆斯最爱的一罐奶油玉米,军队的财务办公室让他们分隔两地。军队财务出了问题,好几个月都没有给威廉姆斯发工资了,所以星期六他无法离开军营,他和来自加州的孤独男孩吉冈一起在军营里看电影,电影名字叫《海滩球》。毕格罗在基督教青年会的舞会上遇到一个女孩,两人对对方都颇有好感!就在女孩寄宿宿舍门廊外的绿荫下,毕格罗道晚安并吻了她,他的双脚在寒冷的雪地被冻得麻木了,他还要花美元回到远在俄勒冈州的家。在格林威治村,那个冬夜,有人幻想怀揣着四个被解除圣职的怪僧侣的一大捆赃款,但真正玩儿得开心的是位陆军一等兵,因为他过着财务办公室朝九晚五的生活,管理着M连的工资。M连长久以来的窘迫不能归罪于这位快乐的陆军一等兵。他并不另类堕落,他把自己的工作时间都花在了使用落满灰尘的计算器上,除了——唉,作为两位军士的下属,他首先是个美国兵,其次才有时间做薪酬员。星期五他在军营做了帮厨,星期六他观看了关于游击战的电影,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第十次观看了。星期日,昏暗的财务办公室无人工作,接下来的星期一他会记录铲雪情况,星期二早晨就一切就绪了!到时这位陆军一等兵会抽时间看看M连陈旧的工资记录,敲击他的计算器发出金属般的声音,但是星期三他会记录洗衣情况,星期四看更多电影,星期五他会——但是星期五M连就要开拔去越南了。这个消息几个月来一直困扰着陆军一等兵。

真实的电话响起,沙利文打电话给去滑雪的女朋友的朋友黛比(Debbie),邀请她观看星期六晚上的电影,良心所限,他不能在僻静处停车和她搂抱。穿越市区,在有着疯狂上翘人字屋顶的家里,德莫希金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围着圆形的橡木桌打纸牌——纸牌!曾经时髦的是呼啦圈、披头士乐队,可现在马萨诸塞州的青少年们时兴打纸牌,吃德国蒜肠,谈论上学时的时光。"记得副校长西尔维亚(Silvia)先生吗?我们叫他Saliva?Spit先生?还记得......"德莫希金说着,他身穿柔软的黄色运动衫,扔出一张梅花纸牌。

"你在部队学到了什么?"他的朋友打断德莫希金的话,赢了一局的后者正把纸牌划到自己这边,纸牌噼啪作响。

"我学到怎么逮猴子,"德莫希金回答,他们的纸牌游戏突然搁置,德莫希金向他心怀敬畏的好友们讲述如何靠猴子肉在丛林里生存。挖空一只椰子,德莫希金说,他说话的语气活像《鲁滨逊漂流记》的主人公。把它绑在什么地方,放进去一块椰肉,然后躲起来,德莫希金接着讲述。"这时——愚蠢的猴子,当它把手伸进椰子壳,心想,哎呀,我得到了一块上好椰肉,这个蠢蛋却没办法把拳头拿出来,卡在椰子壳开口,它没有聪明到放手的地步。这时藏在一棵树后的你就能跳出来用球棒打它的脑袋。我的重点不是说这样做有多残忍,而是你有食物可以吃了。"虽然他勉强地微笑,但是德莫希金内心在为失去道德感的军队落泪,他们竟然教他打死爪子留在椰子里的无助的猴子。

在德莫希金家拥挤的客厅,电视播放的万宝路广告里,牛仔骑着骏马跨过乡村,可背景是听起来很不正宗的西方音乐。呐——呐——呐,是亚美尼亚的木管乐器声,适合伴奏肚皮舞,也适合吹笛人耍蛇。因为德莫希金皮肤黝黑的家人们为了增加星期六晚上的乐趣,既开着电视,也听着唱片,品尝紫色葡萄和无花果,从瓷质小咖啡杯里嘬饮咖啡。德莫希金的母亲是希腊人,父亲来自土耳其,是地毯维修工。德莫希金自己是亚美尼亚人,这里面有家谱的原因,如果不理解了其中的道理,一旦没记牢,就会留下身世之谜。德莫希金在雅法出生,他的父亲当时正在阿斯特拉罕修鞋,他母亲是伊斯坦布尔的战争难民,生这个小淘气的分娩过程调集了邻近三所城市的产科医生,他们彼此通过电话交流分娩情况。或者通过其他方式交流——没人记得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德莫希金十岁来到美国,那时他还太小,身上的中东气质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给他留下别扭的口音——一点儿乡音残留,导致他的发音有点犹豫不决,但他没有发觉自己听起来很迟钝。他的家已经成了东方式的菜市场,挤满上了年纪的干瘪叔叔们,和胸部丰满的姨妈们,这些无与伦比的家乡人坐在客厅里,以给大儿子德莫希金送行为借口吃着他母亲的葡萄。德莫希金的一个姨妈说着土耳其语,她的声音盖过"跟我来到阿拉伯宫廷"式的音乐,但不尖利,她在问出征的事情:"万罗佳会住在哪儿呢?"万罗佳(Varoujan)是德莫希金的名字。"是在巴拉卡营里面吗?"她脑袋里想的是年法国在叙利亚作战时用的营房。

德莫希金的母亲回答:"我想不是,"亚美尼亚Yerevan的狂野木管音乐继续着。"后方部队的军营可能叫巴拉卡营,但前方肯定不是,我觉得他应该住在istihkam营里。"她想起了年在TchanakKale土耳其挖掘的深沟战壕。"是的,他会住在bataklik的istihkam营里。"在沼泽的战壕里。姨妈咀嚼着开心果,在转话题之前花了整整五秒钟想象这一军事工程奇迹。

"那万罗佳吃什么呢?我读过报纸,"她接着说,"说越南只有米饭和鱼肉。"

"万罗佳不喜欢吃鱼,"德莫希金的母亲说,"我跟他说过可以吃草,如果草的汁液是水质透明的就能吃,如果是乳状的就不能吃。"

"万罗佳是怎么说的?"

"万罗佳同意我的说法,军队上课教过他们。我教他把草泡在水里,吃着软一些。"

"可是——!"德莫希金的姨妈说,"报纸上说,越南野外没有可以饮用的水。"

"女人真是愚蠢!"德莫希金的父亲插嘴说,"你自己说的越南有大米。所以,那肯定有稻田,对吧?有稻田——就肯定有水!"

"维多利亚(Victoria)说的是饮用水,"德莫希金的母亲轻声辩解,"但是军队告诉万罗佳,植物茎和竹子里都有水。还可以吃猴子,万罗佳知道怎么逮猴子。还可以抓兔子吃。或者蜥蜴和蛇。所以在我看来,除了米饭,万罗佳还有很多其他的食物可以选择。"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土耳其咖啡。"我觉得万罗佳不喜欢吃蛇肉,我应该告诉他,要是不喜欢就别吃。"雪夜里这个愉快的讨论会一直持续着,没有亲戚意识到德莫希金已经收拾好纸牌,悄悄溜去马萨诸塞州牛顿市另一边的沙利文午夜欢送会。

歌里唱着:"黎明将来,我要出发,我只要甜心紧紧拥抱我。"——但是黛比必须在凌晨12点回家,沙利文开车送她,她穿着罗纹紧身毛衣,沙利文时刻注意保持绅士风度。与此同时,各自带着美酒的沙利文的朋友们在他家聚会,当沙利文终于回到家里,穿过前门,他看上去失魂落魄。这时已经过了夜里12点。几个星期以来,军队逼迫着他像一辆没了电的破车一样向前进,用尽无情的手段催促他——今晚他是彻底没电了。"喂,"他蹒跚跨进大门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他们让你去越南?他们不是想打胜仗吗?"客厅里所有人听了都笑起来。

沙利文回答:"嗯,"连黑色雨衣都没脱就倒在扶手椅里,下巴抵着胸口,淹没一切的疲倦感向他袭来,像破裂铁皮茶壶流出的水把他烫伤。他能听见远处房间电视机播放的《惊叫大电影》;沙利文猜他母亲在勉强观看这个恐怖片,她估计快要哭了。她会幻想不知何处来的怪人把她的女儿抢走,而现在军队要绑架她的儿子,让她孤苦伶仃,只剩黑白花猫Jerome作伴。

"告诉我们!士兵们对越南感觉怎么样?"带来JB威士忌的男孩大声问沙利文。

"......如果必须去越南,他们会去的。"

"但是,他们不是自己想去吗?"

"......不是的。"

"喂,他们害怕去越南吗?"

"......是的。"

"你害怕去越南吗?"

"......是的。"

"小个子德莫希金也害怕去吗?哈?"

"......是的。"

"你们会在一个地方作战吗?"

"......对。我们会在一条战壕里,"沙利文的声音很疲倦。

"......我们总会在一起,直到永远,"德莫希金咕哝着,半醒来看看周围,然后又沉入梦乡。

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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